汉语的博大精深,从“忙”这个字就能体现。当我们说别人“忙”的时候,往往会积极化这个字的内涵,比如所谓的“大忙人”,言下之意是对方被很多人和事所需要;而当主语是自己时,“我很忙”又总传达着焦急、疲劳之类的负面情绪——这既是“忙”在语言层面的复杂性,也间接说明,忙碌的是自己还是别人,会影响到我们到底能不能客观看待这件事。
事实上,人类并不抗拒忙碌,尤其是主动忙碌。对当代人来说,“看起来很忙”已经成为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人们总是将“忙”和一些优秀的特质联系在一起,比如进取、坚毅、有野心等,被认为是职场上稀缺的好品质。
有研究表明,如果是从个人主观意愿出发的“不想闲着”,确实能调节负面情绪、强化自我认知,进而提升幸福感。
这就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人们依然将如何进行时间管理、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完成更多的任务,看作自己能力的证明。剑桥大学人类学家詹姆斯·苏兹曼也在《工作的意义:从史前到未来的人类变革》里说,只要定居在城市里,我们就无法把工作当成简单的谋生手段,而是将其视为拥有高度社会化水平和适应能力的证据——这意味着你是一个真正的“社会的人”。
问题是,既然忙碌如此有益,为什么我们还是没有办法像一些人那样“享受”忙碌?
答案可能是,“被动忙碌”充斥在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为了保证自己不失业,许多人不得不假装很忙。随着无益工作的增多,正常工作受到影响。如果我们提取某个生活片段来观察,会发现这种“被动忙碌”无处不在:该忙的时候在开会,不该忙的时候却要加班,上班要表现出全情投入的模样,下班还得想方设法营造自己只是暂时离开工位的“人设”,休息日也会发一些仅领导可见的微信朋友圈来彰显自己的工作态度——这就是很多当代“打工人”的写照。
当然,还有一种忙碌介于主动忙碌与被动忙碌之间:只要一闲下来就想看点什么、做点什么、知道点什么,哪怕只是“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毕竟,忙碌给人带来成就感,时间就是金钱,很多人都在不停地自我充电、自我进步、自我驱动,即使他们其实并无真正想做的事。
如果忙碌是有价值的痛苦,那么清闲就是可引起焦虑的自由。在当下,越来越多人患上“空白时间焦虑症”,只要一闲下来就会觉得自己没有在学东西,进而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但这个认知并不表示我们可以立即投入主动忙碌——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不停点亮手机屏幕,点开社交软件再退出,在碎片化的信息中消磨掉无所事事的时间。
我们无法接受过分忙碌,但也不想过得太清闲。在被动忙碌的时候,我们大可以说是工作、资本、生活令我们不得不连轴转,但当选择权交付到自己手上,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时间,却还是不知道想做或者可以做什么的时候,才是真正考验我们自由意志的时刻。
很多人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要枯燥的重复劳动、不要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不要在经济和精神上依附他人、不要被系统控制,但如果真的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十分困难。毕竟,生活是有惯性的,而跟着惯性走总是简单的。
在越来越忙碌的当代生活里,日益完善的“永不离线”式工作文化让我们的私人空间被不断蚕食,一些年轻人将工作视为一种“不得不忍受”的禁锢,职业的发展已经不再被看成努力就有收获的等价交换,于是他们纷纷做出“非关键时刻拒绝再卷”的决定,试图从被动忙碌当中脱身,用截止日期(deadline)之前的顽强“摸鱼”帮自己找回一点儿有控制感的悠闲。
“摸鱼”哲学不动声色地成为新型职场消极哲学,它的诱惑在于其中包含的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所以哪怕有时候我们已经在休息了,但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刷手机。遗憾的是,即使是休息,想要获得高质量的娱乐和休闲,其实一样是需要思考的,而“摸鱼”不需要思考,只用一些简单的手指动作,便能让人获得瞬时而同质的快乐。所以“摸鱼”只是一种瞬时体验,而不负责解决任何根本问题,因为它像我们厌恶忙碌又难耐清闲一样,只是以一种抗拒的姿态声明自己“不想要什么”,但不能给出建设性的回答。
在忙碌和清闲之间摇摆不定的年轻人,需要回答的是有关时间的失与得的问题。如果忙碌已经成为当下不得不面对的生存现实,那么“摸鱼”则更像一边抵抗职场内卷,一边掩盖自己始终找不到彼岸的焦虑的混合物。
在越来越密不透风的当代生活里,忙碌被视为洪水猛兽并不奇怪,只是清闲看似平易近人,若想接住它却需要十足的清醒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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