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亲情里,是缺乏道歉机制的。那些以爱为名的强势,带给孩子的伤害常常终生难愈。
看似风光的外表下,掩藏着对母亲深深的怨恨。直到有一天,他听到那句迟到的“对不起”。
1993年,我出生在辽宁省大连市一个优渥的家庭,自记事起,我就不是令母亲满意的那种孩子。
她觉得男孩子不应该掉眼泪,可偏偏儿时的我很喜欢哭。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妈妈最心爱的一盆花从窗台上掀翻在地,开得正艳的花落的落,折的折,当时我吓得哇哇大哭。刚好回到家的妈妈见了,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窗台前,让我把窗台上所有的花都掀翻。我不敢,认为那样她会更生气,于是我以更高的哭声反抗。妈妈把我拖到那些花跟前,手把手地逼着我把那些花全部打翻在地。我哭得几乎断气,她暴怒地跟我说:“刘正威,作为一个男孩子,你必须明白,碰翻了东西不要紧,可怕的是你犯一点小错就哭鼻子。你要明白,哭是永远都解决不了问题的。”
面对妈妈的盛怒,我更害怕了,哭声更大,然后,我挨揍了。妈妈先是打我的屁股,奶奶劝阻她:“不就是把花打翻了吗?谁家小孩子都有不小心的时候!”结果,妈妈下手更重了,她冲奶奶喊:“我是心疼花吗?我受不了他遇到一点小事就用哭来解决。以后,他哭一次,我揍一次。”全程,爸爸都在旁观,并不时加上一句:“看他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那次,我被妈妈打得很凶,受了惊吓,夜里三番五次地醒来哭闹。奶奶怕妈妈听见,抱了我一夜,第二天早上奶奶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结果被妈妈一顿数落:“妈,男孩要是这么惯的话,就被养残了。”
男孩不哭,这是妈妈根深蒂固的观念,我因此没少挨揍,也渐渐地学会了隐忍。
上小学时,打篮球,我和同学撞在一起,对方头上撞了个包,我眉骨被撞裂,血流如注,有同学当场晕血躺地,而我只是去洗手间冲洗了一下,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被老师和同学称赞,妈妈因此给我买了最新版的奥特曼模型。
接过那盼望了太久的奥特曼,我并没有欣喜若狂。相反,面对妈妈喜悦的称赞,我的伤口变得很疼,我突然很希望她能问问我疼不疼,嘱咐我用水的时候要小心。
哪个孩子不渴望得到充沛的父爱和母爱呢?为了让妈妈满意,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在班里前三名,可是,每次成绩下来,妈妈都会说:“现在的成绩不作数,千万别满足于这眼前的名次,你的人生长着呢。”我在运动会上包揽了100米、200米的校、区冠军,她说:“跑步这种事拿奖没有什么可得意的,是个人就会跑,快慢有什么关系。”
若论尖酸刻薄,我想谁都不是我妈的对手。那件事之后,我再没有向她汇报过任何与成绩有关的事情。
她有打击我的资本——平步青云地做到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给姥姥姥爷还有舅舅在同一小区买了房,还帮舅妈安排了工作。有些人,越优秀、越成功,她的杀伤力也就越大,可惜,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我们母子,在岁月里渐行渐远。
我在她面前沉默木讷,是将来在社会上混不出名堂的孩子;她在我眼里成功而强势,不像是我的母亲,更像是我的竞争对手。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比她更成功、更优秀,让她在我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可是,这一天还没来临,她再一次把我伤到了。
高二那一年,我有了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女同桌。我们拥有同一种妈妈,这使我们有了共同语言,两个平时都不爱说话的人,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这在老师看来就是早恋。老师先是把我们分开,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自习的时候跟别人换座位坐到一起。说实话,当发现身边有一个人的妈妈跟自己的妈妈一样时,哪怕不说话,坐在一起也感到很安慰。
作为两个被学校重点培养的“学霸”,老师在分不开我们的情况下,将这件事情告知了家长。可想而知,同一“物种”的两个妈妈会对我们做什么。同桌的妈妈罚她写了一万遍“我是一个不自爱的女孩”;我妈妈逼我写万字的检讨书,并要求我当着爸爸妈妈以及最疼爱我的爷爷奶奶的面念。
这份万字检讨书我写了3遍,前两遍她都认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直到我承认我早恋,把自己写成一个满脑子男欢女爱的坏男孩,她才认为我这一次足够诚实。当我在他们面前念我写的万字检讨书时,爷爷奶奶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奶奶几次阻止我不要念下去,哭喊着对妈妈说:“你这不是教育孩子,你这是侮辱他。我孙子已经够好的了,你还想让他怎么样,你是他的亲妈吗?”
爷爷奶奶越是如此,妈妈的态度就越坚决:“念下去!男孩子如果不知道廉耻,将来就会活得连狗都不如。”事实上,她不知道,在写第三遍检讨书之前,我写下了一封遗书。做她的儿子,真的生不如死。可是,我最终还是写了第三遍检讨,因为我恨她,我要活下来,活到有一天比她优秀,并且指着她的鼻子说:“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恨你才得来的。”
16岁的我,就这样带着恨一路疯长,高考时我考上北京名校,后又被保研,最后留校任教,留在了北京。
2011年9月,从上大学那天起,我再没有回过家。我去看望过爷爷奶奶,也趁爸爸出差来北京时跟他见面,但唯独再不肯见妈妈。
在母亲看来,我是一朝性情大变,与她形同陌路。在她一遍又一遍的电话轰炸中,我把我高二那一年写的遗书寄给了她,并且发短信告诉她:“在你膝下的那些岁月,我生不如死。如果你想让我活,咱们母子最好不要再见面了。”还有什么是比儿子不认母亲更残忍的报复?可是,一想到她颐指气使的样子,我就恶向胆边生。
听爸爸说,我发的短信对她打击很大,她看了不停地流眼泪,短时间长了不少白头发。她对外的解释是儿子太忙,她每年的年假都说去探望我。
从我读大学到工作,我们母子居然7年不相见。7年后的见面,是在2018年冬天,姥爷的葬礼上。
我之所以选择回去,也是想看看母亲在失去自己父亲时,是什么样子。那天夜里10点,我下了飞机,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赶往医院。还未走进去,我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号啕,准确地说,是控诉。那声音很熟悉,强势、愤怒、不容置疑。
“小时候,弟弟不管犯了什么错,你都会怪到我头上,不由分说非打即骂。我比弟弟学习成绩好,你说老天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让死丫头脑子聪明。后来我过得比弟弟好,给你买房、买衣服、买吃的,比谁都舍得为你花钱,你又说,这就是在你面前显摆,说我从小就嘚瑟,就爱出风头……”
隔着太平间的大门,我听见她愤怒的号啕,以及她开始敲打冰柜的声音:“你给我醒过来,你要跟我说对不起。因为你,因为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所以,我对我儿子一样苛刻变态。结果,他恨透了我,跟我断绝母子关系,7年不见我。你知不知道,因为我从你那里继承来的不可理喻,我儿子给我写过遗书。你差点让我家毁人亡,可是我还是那么愚昧地孝顺你,希望得到你的肯定。我永远都不明白,表扬我一句,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难吗?”
“王国军,你给我醒过来,你跟我道歉,你把我儿子给我找回来。我想他想得头发全白了。王国军,我恨你,你不要装死……”然后,她失控了,一向以优雅示人的她,在太平间,对着姥爷的遗体爆了粗口,后来,她干脆拿头去撞那冰柜。
这一次,我无法再冷眼旁观,我冲进去,死死地抱住她。她的额头开始流血,整个人都失控了……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不久,她睡着了。我这时才看到她染成栗色的头发,发根处一片斑驳的灰白。赶到医院的爸爸让我回家去换一套黑色的衣服。我回家后,看到自己的房间完全保持着我当初走时的样子,就连那件我最爱的巴萨足球服,也还挂在墙上。在书桌上,我看到了两沓书信,上面都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
我打开那些信,内容都相同,只有3个字:“对不起。”那是妈妈的字,我以为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这3个字。就是这3个字,令我累积多年的恨全变成了眼泪,我哭得几次感觉要昏厥过去。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发现在短暂地可怜自己之后,我的眼泪居然是为她而流的,我觉得她跟我一样可怜,她一直就是一个缺爱的病人。我在痛哭中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么多年来,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没有能力爱我。她的原生家庭没有给她这种东西,所以她也给不了我。
哭过之后,我换了衣服去医院,妈妈已经醒了过来。看到我,她的眼泪又决堤了,她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试图向我伸出手,但手刚伸出来,又收了回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是的,从小到大,我做梦都想看到有一天,她在我面前矮小下去,卑微下去。可是,当她真的如此,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我只觉得自己跟她一样矮小、卑微、难过。缺爱的我们,心里永远都住着委屈和生硬,这一点,我跟她一样。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我不会表达温情,这是她留给我的残疾。
但我比妈妈幸福,至少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没有亲口说给我听,却以写信的方式,跟我说了327个“对不起”。想到这里,我走到她身边,艰难地伸出手去,扶住她,对她说:“你写的信,我在家里看到了。”然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大哭起来,死死地抱住了我,说了许许多多的“对不起”“我有病”。
强势了大半辈子、风光了大半生的她,终于失态了,也搞砸了姥爷的葬礼。那又怎样,相较于她被姥爷搞砸的人生,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经此一“劫”,我和她,余生没有成为仇人,我们的关系悄然而缓慢地变暖。说到底,亲情的世界里,一万句“我爱你”有时不抵一句“对不起”。有一点,我对她终生感激,那就是她没有像姥爷那样,一直到告别人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者说以家长的姿态,知错不改。如今,我和她,都在学习温柔与慈悲这一课。我想,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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