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石榴花开了,红艳艳的,缀满枝头。正是黄梅季节,早晨绵绵的细雨,落一阵,歇一阵,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踏着拖鞋走在买菜的路上。男人的手里,妇女的衣襟上,这里那里,总有一枝白色的栀子花,抑或是一串含苞待放的白兰花。空气里弥漫着花香的清淡和浓甜。间或有阿婆挽着篮子,细心的用单色的棉布盖住,边走边吆喝,“栀子花,白兰花”。菜场里,也有阿婆在摆摊卖花。
一朵小小的栀子花,享尽了人间的公平。平时顶抠门的隔壁爷叔,饭桌上吃剩下的菜,不管荤菜素菜,是一定要放进冰箱,明天中午还可以再吃一顿的性格,也会隔三差两的,在买菜的路上,买一朵栀子花,一串白兰花,带回家给老婆女儿别在衣襟上,串在手腕处。一家人开心的享受花香。买菜可以讨价还价半天,栀子花有一个市场公认的价钱,拿钱就好,没有讲价的规矩。
江南的夏天,栀子花,白兰花,不管是平头百姓家,还是富贵人家府,每家都有一朵,也不需要太多,家家都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年复一年,栀子花已经成为日常的消费品,显得那么的不起眼。
长大了。离开江南,漂洋过海去看外面的世界,栀子花开始淡忘和消失在我的记忆中。
不知从何时起,用起了香水。第一瓶香水是兰蔻的珍宝,倒金字塔的玻璃瓶身,琥珀色的液体,浓郁的甜美,是好朋友送我的。出门很多朋友都说味道好闻,我告诉她们这个牌子的商标是一朵花。她们哈哈大笑,我土的连法国的兰蔻化妆品牌都不认识。
兰蔻的珍宝香水是中规中矩的花香,很好闻,就是没什么个性。得到了朋友的认可和表扬,我开心的继续我的寻香之路,开始接触很多品牌的香水。兜兜转转几十年,柜子里香水瓶陆续的在增加,好像是一直在寻找,一直找不到心里的那一瓶。总觉得香水可以类比于糖精,初时美好,稍微有点浓重,只是美好的太过短暂,然后要忍受漫长的不适与怪异。每瓶香水的介绍,都免不了给出一连串的头香、中香、和尾香的香源。复杂的香味串在一起,再结合环境的气味,难以忍受。我柜子里的香水,几乎都成了美丽玻璃瓶的摆设。
嗅觉和味觉,个体差异很大,一生中也很难改变,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朋友中,每个人最爱的香水都不同,铃兰、无人区玫瑰、抑或英国梨等等。我确实土,还是觉得香家的五号香水最好闻,娇兰家的花香也做的不错。
几年前逛花店,看到一颗栀子花树,还开着几朵白色的栀子花。我闻到了熟悉的栀子花香。那段时间狂热于种花养草,家里院内种的满满当当,没有了栀子花树的位置。犹豫了一下,第二天决定去买下,栀子花树已经没有了踪影。就这样,我与栀子花擦肩而过,她如风般来,又如风般逝,留下久久的懊恼和后悔。
去年在德国法兰克福转机,有几个小时富裕的待机时间。我在免税店计划给自己和朋友找几瓶香水。找了好久,试过好多个的品牌,有几瓶还带有栀子花的字样,最终也没能够给自己找到一瓶,只是在朋友们各自喜欢的品牌中给她们挑了些。想来是那年再次闻到的栀子花香让我对香水有了更高的期许。花香,如桂花、腊梅、薰衣草、百合或者玫瑰,香的清澈而纯粹,沁人心扉,是飘着的香;而香水,因模仿不了简单,只能复杂和浓烈的洒着用。
回来后,我心心念念着栀子花树,盼着再能经历那一缕入脑入心入魂的香气飘过。今年初春,看到油管介绍美国好市多有卖栀子花树,是加州的好市多。我抱着侥幸的心理赶去华州的好市多寻找,没找到。栀子花在江南盛开,她需要南方常年温润的气候。北方的温哥华是樱花之城,栀子花种在户外,碰到冬天偶尔的几天大雪,应该是熬不过去的。市场上也就很少看见栀子花树。我逛了几年花店也没再见过。
苍天不负有心人。寻寻觅觅之间,有一天去花店找几株多肉植物配盆景,有顾客在问店员,外面角落里那几棵树是不是栀子花,听到肯定的回答后,我两眼放光,要求店员带我去看。花店很大,几棵栀子花在一个角落里。因为还没开花,我跟店员反复确定,是否中国的栀子花品种,是否是中国的那种香气。答案是肯定的。我罕见的没问价钱,拿了一棵花树,一个盆栽。也没管花树和盆栽的树叶形状不大一样,花树的叶子跟我的记忆是吻合的。
开的小车装不下花树,我把花寄在花店,回家换了大车就赶着去接。那天出门其实还有点事情要办,后来什么也没做,就在家里围着花树转,换个漂亮的花盆,浇点水,心里乐开了花,美滋滋的。
栀子花树开了第一朵花,花香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深邃、幽长、并且甜蜜,闻到花香的那一瞬间人是静止的,思维一片空白,魂魄被那一缕清冽纯粹的香气围绕,兰薰桂馥,如入仙境。
接下来的日子就不那么美好了。栀子花树叶子从青绿油亮变得灰蒙蒙的,有些还开始变黄,花苞也不停的掉落,栀子花生病了。在阳光直射顶部的叶片时,我发现叶片上有蚜虫在移动。即便我每天花大量的时间,耐心的用洗洁精喷,拿湿纸巾擦拭一片片叶子去虫,也没有效果。蚜虫繁殖的速度惊人的快,整棵树惨不忍睹。不得已去买了杀虫喷剂,把大树和小盆都搬到户外,全副武装,喷洒农药,连着喷了好几个星期。
蚜虫没死绝,叶子却被我喷的开始发黑了。我的心也黑沉沉的。最黑暗的时候,栀子花树落叶飘零,奄奄一息。
好在栀子花生命力顽强,在枯枝上又长出绿色的萌芽,开始有油亮的叶子,还有了花骨朵。可惜蚜虫还是星星之火,一不喷药,眨眼之间它就燎原。就这样,我把栀子花搬进搬出,千般折腾,只求那一缕摄人心魄的花香在房间围绕。
栀子花花期很长,从春天开到秋天,盛开时缀满枝头。花树和盆栽叶子不同,花朵的形状细微处也不一样。都是栀子花香,香型却有略微的差异。花树的香气丰裕馥郁,夺人魂魄,沉醉不能自已,轻飘飘的;盆栽的花香也是很纯粹的栀子香气,清冽、甜美、和绵长,只是没有被触动至灵魂深处的感觉,简言之,没有失魂落魄,迷失自我。栀子开花的初期、中期、和晚期花香也有些微差异,晚期的花香会有些许异味。
和蚜虫的斗争还在继续。自然界生物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蚜虫就像野草,微小的个体,在那么多频次和剂量的杀虫剂下,竟然还能苟延残喘,伺机东山再起,大量繁殖。今年冬天为了把蚜虫和虫卵统统冻死,我计划让栀子花在户外忍受低温到树叶落尽,然后消毒树枝。心里也明白大概率我还是灭不了虫。
人终究是渺小的,战胜不了自然。这也就是花香和香水的区别。人类可以模仿自然,甚至可以模仿到几近于真,那个差最后一里路程的真。超越,是狂妄和野心交织的幻觉。而征服,更是从何谈起。
栀子花给我带来的快乐,远远多于烦恼。那一树的花香,是生命的惊喜和礼物。
“饭余餐酪滑,浴罢葛巾凉。落日桐阴转,微风栀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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