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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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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夜坎昆的海滩边,度假村的跨年晚会热闹登场,一身瓦盖罗(Vaquero)紧身衣裤和带着宽边帽的英俊男子们,正使劲地捣鼓着手中的乐器,热烈奔放的旋律向四周扩散开去,身着色彩斑斓长裙的秀美女子们则舞步轻盈欢快。加上围观的人们的忘情喝彩,台上台下到处都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

 

莉莉站在人群外围的一个角落里,周围热情洋溢的气氛并没有感染到她。昨夜的失眠让她感到头轻脚重心神恍惚,所以怎么也提不起欣赏的兴致来。因为怕影响到家人和朋友的情绪,她才勉为其难地跑来凑热闹。现在离开零点倒数还有2个多小时,她已经觉得困得不行,实在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她抬头向身边瞄了一圈,发现老公儿子和朋友们都不见了踪迹,估计是在她愣神的时候,被人群一涌都走散了。莉莉反而有点开心,这样落单倒真好让她可以找个地方眯上一会,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来,既可以赶上晚会的最后高潮,还可以倒打一耙责怪一下至亲好友们的忘乎所以。

 

莉莉离开人群向海滩边走去,此时此刻风平浪静明月高悬。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湿润的白沙沾粘在脚上柔柔的给人一种舒适的快感。

 

来到墨西哥坎昆度假,这是莉莉生平中的第一次,但却是在心里酝酿十多年的一个梦想,尽管抵达这里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温和的海水和温润的沙滩早已领略殆尽。莉莉和一家人玩得很尽兴,可是心里却老觉得有点欠缺,所以夜里睡得不踏实。

 

沙滩上空寂无人,只有一排排的沙滩躺椅在那里接受着月光浴。莉莉随便找了一张躺椅躺下,拉下披在身上的浴巾盖在身上。此刻的她只觉得浑身瘫软,什么跨年晚会,什么守岁倒数,身心俱疲的时候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个地方好好补一觉。

 

恍恍惚惚中,只觉得身旁的椅子有个人。莉莉觉得十分的诧异和不自在。这沙滩上上百张的躺椅没人坐,没缘由靠得这么近,这还让她怎么安安静静地入睡。想到这里她不由地睁开眼睛,想看一看旁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讨厌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看到这张脸让莉莉是又惊又喜。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自己心里牵挂了十多年的好姐妹婷婷就坐在身边。

 

婷婷头上带着一顶厚厚的毛线帽,脸形削瘦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莉莉这才想起婷婷病得不轻,她应该记得的。只因为两人你知我知的一个约定,老友就拖着病体千里迢迢前来相聚。莉莉觉得既开心又愧疚。开心的是两人的心有灵犀的默契,愧疚的是让自己病入膏肓的闺蜜如此折腾。

 

莉莉和婷婷不是亲姐妹,也不是从小玩到大的闺蜜。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南京妹子,只是在家乡的时候谁也没有见过谁,谁也不认识谁。直到两人在温哥华相遇,从此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莉莉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的相遇,那是为了自己8岁多的宝贝儿子。儿子生下来后,肠胃不太好。吃的东西稍微不对劲就又吐又泻的,还容易出一身的风疹块。专科医生看了个遍,也没有查出病根在哪里。莉莉有点抓瞎,听人说温哥华有个中医师擅长治疗过敏症。带着试试看的心态过去,没想到这一去不仅仅看好了儿子的病,还找到一个比闺蜜还铁到死党。

 

莉莉正想着,婷婷的声音飘了过来:“儿子身体好些?”这让莉莉十分诧异,儿子的康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婷婷从头到尾一清二楚。或许是有些日子不见了,婷婷没话找话?莉莉没功夫去细究,她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她有许多话要和婷婷聊,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

 

以前莉莉和婷婷的私房话通常是在午夜时分,两个人在电话的两头压低着嗓门扯闲篇。在温哥华讨生活实在是很辛苦,白天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没有闲暇的时间。晚上回家还有一堆的家务事在等着,直到打理妥当,已经快到就寝之时才能有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到这个时段煲电话粥,其实是牺牲各自的睡眠为代价。可是两个人乐此不疲,常常是讲到一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才断了线。

 

莉莉现在回忆起那段岁月,聊的东西好像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聊得最多的还是在南京的陈年往事,从小姑娘扮家家、跳房子、解绷子、跳牛皮筋等等,到青涩年岁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造反派们的文攻武斗;从各自到农村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恢复高考后的脱颖而出。看起来就是不经意的东拉西扯的,却让两人聊得津津有味。也就在点点滴滴的旧时回忆中,让两颗心越走越近。她们惺惺相惜心灵相通,在各自白手创业的过程中,排解着对方的心酸委屈,分享着对方的愉悦舒展。同甘共苦中相互搀扶换来的友情,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

 

聊天中有一个话题是常常绕不过去的,那就是移居加拿大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没出国前,两人在各自的单位里都出类拔萃的业务尖子,加上秀雅端庄的外貌,让同事们羡慕外,嫉妒是一定的。那个时代还是吃大锅饭的时代,秀外慧中并不见得是件好事,相反极易受到或明或暗的排斥。所以移居温哥华,或多或少有着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的小心思。

 

等到了温哥华,才明白什么叫从头再来。才学再高深经不住家无隔夜粮,精神再丰满抵不住肚子咕咕叫。好在江南女子的务实是与生俱来的,莉莉和婷婷白手起家幸苦拼搏,终于也算是有了遮风避雨的家园和暖衣饱食的生活。只不过是有代价的,这代价就是得日不暇接地努力工作。

 

日子在繁忙和琐碎中度过,莉莉和婷婷也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中年。到了这个年纪最容易触景生情,芳华岁月时的志向被消磨得无影无踪,当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会呈现不卑不亢的优雅尊严。只有当两人在说悄悄话时,脸上的假面具终于可以卸下来。大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后,悔不当初的情绪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不过吐槽归吐槽,两人其实并没有真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她们从来没有想过要不劳而获,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小鸟依人,靠山靠树不如靠自己。当看到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的时候,内心里的安慰是远大于抱怨,所有的幸苦和磨难全都消散在两人煲电话的倾诉和倾听之中。

 

都说女人承受能力往往比男人强,其实莉莉很清楚,关键是要有一两个无话不说的的密友,许多事情再难再过不去,在密友那里说一说发泄一下,心情就缓解了,再加上听一听密友做为旁观者的意见,许多天大的事情一下就变得迎刃而解。自从有了婷婷之后,莉莉受益匪浅,使得她在自己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里,有人在身边陪伴着携手共进。

 

莉莉有点想不通,这十几年为什么会和婷婷断了音讯,是日子好过了,不需要婷婷在身边唠叨了吗?绝对不可能,莉莉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那么到底为了什么呢?

 

院子里的韭菜和菊花脑*,你去摘了吗?”婷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望着眼前婷婷的容颜,莉莉突然明白过来了:这是梦!眼前的婷婷的模样就是当年她们最后一次相见时的模样。莉莉突然着急起来,她知道梦就要醒了,婷婷的模样在模糊在消散。她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要去较真如果让梦牵着走该多好只有在梦幻中婷婷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莉莉完全清醒了,婷婷的影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紧闭着双眼,眼眶开始湿润起来脑海里全是她们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一天去看望婷婷的时候,莉莉心里其实已经有生死诀别的预感。宁静的单人病房,婷婷已经在那里翘首以盼。一看到莉莉走进房门,她连忙从病床上下来,带着有点蹒跚的碎步迎来过来。

 

就像在梦里一样,婷婷带着一顶厚厚的毛线帽,遮掩住因为化疗秀发脱净的头顶。削瘦的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冲淡了憔悴的神色。莉莉知道这是专门为了两人见面做的准备,病成这个样子,依旧在努力地保持着典雅的风。这里面除了不想让密友难过外,更多的还是对活下去的渴求。

 

莉莉心里十分难过,脸上缺不敢流露出分毫。婷婷根本不让莉莉说什么,轻声慢语地说个不停。她说着自己得上晚期肺癌的过程,惋惜着自己作为一个医生居然会忽视发低烧和咳嗽的前兆;她说着入院后的治疗,分析着加拿大和中国医疗方式的差异;她还说着尽管常规治疗手段已经用尽,但是主治医师和她自己都没有放弃希望,正在作为志愿者试用着新药和非常规的治疗方案。一个疗程下来效果十分的明显,这几天居然可以下床走走了。

 

婷婷在那里娓娓而谈,那么专注那么平静,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旁人的病案似的。特别是谈到病情有好转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莉莉有些恍惚起来,她有点弄不清楚,到底该相信刚才医生向她介绍的情况,还是该相信婷婷的话。

 

婷婷可能是话说多了,引来一阵咳嗽。莉莉连忙过去轻抚婷婷的后背,触摸之间才发现瘦骨嶙峋。看来婷婷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不由地流下了眼泪。婷婷的咳嗽平缓下来,抬起脸来正好与莉莉四目相对。看到莉莉一脸泪痕,连忙含着笑地说道:“莉莉,相信我!真的,我不会死的,我还年轻,45岁正当年,十几年的努力应该有回报的。知道吗?在病的这段时间里,我认真回忆了自己,发现有许多时候是自己做错了,只知道工作不知道生活,呆在温哥华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时间去景点玩玩。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没有信念没有方向。不久前我皈依了耶稣基督,才明白自己有多愚昧,我诚心诚意地向主忏悔,主真的听到了,接着我的好运就来了,现在我觉得我越来越好,感谢主给我再生的希望,我会好好地活下去。莉莉,等我好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生存而活,我会遵照主的旨意活得更有意义。到时候我也要你和我一样皈返主,一起珍惜主给我们的生命,好好生活,开心每一天!”

 

婷婷的不停地说着,让莉莉浑然忘记了婷婷不容乐观的病情,也开始对前景满怀憧憬起来,期待着奇迹能够发生。

 

然而喜悦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婷婷到这个时候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带着歉意地对莉莉说:“我觉得累了,能不能上床躺一躺?”

 

莉莉连忙扶着婷婷上床,心里深深地责怪着自己怎么这么粗心。上了床的婷婷脸色煞白,躺在那里显得十分的虚弱。莉莉心里纵有万分不舍,告别的时候还是到了。她给婷婷掖上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相约着下次探望时间。

 

婷婷无力地摇了摇头:“莉莉,你很忙不要来回跑了,等我痊愈出院的时候你再来接我出院吧。还有一事要求你帮个忙,住院时间有两个多月了,家里院子里的韭菜和菊花脑要修剪过冬了。帮我齐根剪,别剪太高,也别太低。明年开春才会发得旺

 

莉莉含着泪水转过身去,准备离开病房。婷婷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莉莉,等我出院后我们两家去墨西哥的坎昆过冬天吧,听说那里很暖和,蓝天白云白沙滩特别美。真的好想去看一看。”

 

尽管这最后一面已经过去了十五六个年头,婷婷的音容笑貌也渐渐淡出记忆,但是她说的那些话却深深地刻在莉莉的脑海里。莉莉再也无法知道当时的婷婷是否在宽慰她,但是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婷婷将江南女子婉约执着的品性发挥到了极致,那种优雅地跳着求生舞步走向死神的勇气,让莉莉感到有这样一位挚友是一生中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遗憾的是今生今世她们的坎昆相约将是永远无法兑现了。

 

远处零时倒数的喧闹声传了过来,将莉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睁开双眼,只见明月挂在天边,月光柔柔地倾洒在一望无际的白沙滩上。海风带着暖暖的温度掠过脸颊,像被人用一双柔柔的手在轻抚着。莉莉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奇迹一定发生过,婷婷怎么可能爽约?她一定来过,带来的是欢乐,带来的是新年的祝福。

 

此时此刻,新年快乐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莉莉心结舒展开来,带着满心的喜悦,站起身来向人声沸腾的地方走去。

 

*菊花脑是南京地区特有的一种蔬菜,原本是野菜。因为深受南京人的喜爱,逐渐有了人工培植。在温哥华也有了庭院的人工种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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