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琳是我的病人,来取药时喜欢和我聊天。在加拿大有种说法:理发师是兼职心理师。意思是说好的理发师会倾听客人的故事与诉求,让做头发的过程成为一种愉悦,做出的发型也会更接近客人的喜好。其实药剂师亦然。了解病人的生活与病情可以让我们给予病人更好的用药与健康指导。和病人交谈也是一种享受,因为我们常常从病人的经历中得到生活与专业上的启发,有时甚至会听到不平凡的故事。以下是席琳的故事。
好多年前一个12月的夜晚,席琳给法语电台打电话点歌。说是点歌,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席琳的同学到她的住处来玩,聊到没话题的时候,同学说我们打电话给电台点歌吧,这个法语电台的DJ特随和。"法语? 好!" 席琳说,她已经好久没听法语歌了。于是他们点了一首两人都喜欢的法语歌。同学没怎么注意,席琳却被电台DJ的男声吸引住了。他叫罗曼,声音有点磁性。
席琳十二岁的时候和妹妹跟父母从魁北克搬到温哥华来。父母都是法国移民的后裔,讲流利的法语和不错的英语,在蒙特利尔有好的工作和生活,却不怕折腾,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与社区,搬到没人讲法语的温哥华来。照他们的说法是要丰富自己和孩子的人生经历。他们爱海,可是蒙特利尔只有河。席琳很快就习惯了英语的环境,但法语仍然是她最喜爱的语言。中学毕业申请大学时,她的亚裔同学报的是医生会计药剂师之类的专业,白人同学报的是运动学生物学或是国际政治学,席琳报了大学的法语文学,三年下来对法语的感受力也更强。
话筒和收音机里同时传来响铃声,然后是罗曼接电话的声音: "谢谢来电,你叫什么名字?" 席琳报了自己的名字,不想收音机里自己的声音也慢一拍地响起来。她赶紧把音量关小,对着电话点了她喜欢的歌。罗曼不知按了一个什么键,对席琳说“别挂电话!" ,然后听筒里传来的是电台的声音: "席琳点了城市的灯光。很好的选择! 我也好久没听这个曲子了。第一次听应该是儿时在魁北克的乡村里,从未去过大城市,却在想象巴黎的夜晚。谢谢席琳!" 罗曼在广播里说。收音机里放起了"城市的灯光"。这灯光不是那种点缀着靠山面海的温哥华的温馨灯光,而是不夜都市里绚丽闪动,让人眼花缭乱的霓虹光。席琳正不知下一步是什么,电话那边传来罗曼的声音: "你前天打过电话点歌是不是?我认得你的声音,很好听!" 席琳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好在他们不是面对面。"你的声音也好听嘛。大家一定喜欢你的声音,不然你不会做DJ" "是吗?那我们可以一边放音乐一边聊天"。罗曼一面放歌,一面和她聊起天来。席琳关掉了收音机,聚精会神的听罗曼和她说话。他的语音稍快,有高有低,像北温哥华山上流下来的卡皮兰诺河,刚过了弯曲狭窄的悬崖峭壁,河床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大,更充满激情。席琳听惯了魁北克人讲的带着北美口音的法语,随意且不时夹一些英文词汇。罗曼的法语却有种巴黎艺术家的味道,发音清晰,浪漫优雅。席琳忍不住想像罗曼的样子: 三四十岁,高个子,英俊,长发。。。
他们聊了半小时,期间罗曼每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放曲子,但他们马上又可以把话题接上继续聊。节目时间快要结束了,"星期六晚上八点是我的节目,给我打电话。晚安!" 席琳挂了电话,跃起打开收音机,听着罗曼悠悠的声音,好像在向整个温哥华道晚安。
星期六一整天席琳像期待约会似的等着晚上八点的到来。那晚他们聊了两个小时,那是罗曼节目的全部时间,尽管他们不时要停下来让罗曼放碟子和在广播里说几句。"我明天休息,我们一起喝咖啡聊天吧!下午一点,市中心伊顿中心,格林威咖啡馆。"罗曼挂电话前说。
伊顿中心人来人往,席琳坐在咖啡馆里看着门口进出的人们,期待一个高个黑衣长发的男人走进来。有个小伙子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向她这个方向走来。"席琳?我是罗曼!"席琳怔了一下,这就是罗曼?他的个子不高,微胖,笑起来眼睛有些眯,运动鞋,牛仔裤,风雨衣,哪里像巴黎的艺术家,更像魁北克农场里的农民!席琳还没反应过来,罗曼已经在她对面坐下了。"你比我想象的还漂亮,席琳!" 罗曼说。"你可一点没有我想象的好看!" 席琳心里想,当然她没有说出口。"你说话的音调可和我在电台上听的不一样。" 这句话她说了,心里只想着站起来溜走。"哦是这样!" 罗曼好像一下醒悟了什么,微微一笑:"我以为你想听听我们魁北克的乡音嘛。原来你也喜欢法国人的口音。" 前半句还是魁北克口音,后半句转瞬变成了电台播音时的样子,好像他刚按了个开关似的。席琳有点懵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在哪里长大?" "你真想知道吗?你有多少时间和我聊天?" 他们就这样聊起来。慢慢地席琳发现不但罗曼的声音有磁性,他讲故事的方式甚至表情也吸引人。 原来罗曼在魁北克北部的一个农场长大。他的爷爷是法国来的农民,父亲也一辈子当农民。罗曼小的时候和祖父母与父母住在农场中间的一幢房子里。三十公顷的农场好像都是他们的院子,农场后面是一个大湖,俨然是他们的游泳池。他告诉席琳小时如何跟着爷爷在湖边找石头装饰房子,到湖里抓一种很鲜美的鱼的故事,好像是在读一首田园诗。故事里魁北克夏天的景色和窗外温哥华冬天灰蒙的天空是这样鲜明的对照,席琳不知不觉的被迷住了,追着罗曼讲完他如何离开家园,到蒙特利尔读语言学,再搬到温哥华进法语电台当DJ的故事。原来罗曼进入电台后在正式成为播音员之前要做特殊的培训。具体的就是每天跟着一个法语语言专家练习发音,改掉典型的魁北克口音,培养标准的法语口音。罗曼除了白天学习,晚上会用录音机反复录下自己的语音,边听边练习,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正式担任播音员。那以后仍不断地改进,每天听法国电台和经常看法国电影。席琳是学文字的,当然想象得到除了语言的天分,罗曼做了多少努力才发展出他自己特有的格调。
后来他们就约会,同居,结婚。那时席琳大学还没毕业。在爱河里怀着第一个孩子上完大学四年级的课,挺着大肚子参加毕业典礼,一点也没在乎世俗的眼光。往后的十五年里席琳如同一匹草原上的母马,扑通扑通生了四个女儿三个儿子。罗曼的法语电台后来被加拿大国家广播公司CBC收购,成为Radio-Canada。罗曼也从DJ一直做到音乐与文化节目的主持人。罗曼主持的节目席琳都会积极地为他搜集材料提意见。结婚后他们日常的对话说的是魁北克的法语,罗曼说不然在家也像是在工作了。但是席琳在饭桌上会不时让罗曼说几句法式法语给她听,罗曼就会装腔作势的模仿世界各地的人讲同一句法语的口音,仿佛成了个演员,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两人对电影都有兴趣,家里保存了很多电影。带七个孩子去电影院是不实在的事,所以他们的家庭影院里总是买最大的电视机,存了足够的可乐薯片爆米花,几乎每个周末都一家人看一两场电影。电影,语言,音乐与文化成了维系他们关系最好的纽带。席琳在家做了20多年的家庭主妇,到最小的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她才出去工作。她做过医疗诊所的助理,小学的法语老师,最后爱上了教英语作为第二语言(ESL)的工作。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的学生都是外国移民,有着不同的文化与生活经验,她可以从每个学生那里听到有趣的故事,在他们身上发现一点亮光。
席琳和罗曼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像每一对夫妻一样,席琳与罗曼也有很多争执。最危机的事情是他们各自都有过情人,几乎导致婚姻的瓦解。然而他们的婚姻还是存活下来了。也许是他们受法国文化的影响比一般北美人多很多,也许是七个孩子,也许是共同的生活兴趣,也许是性,也许是所有的这一切维系着他们。他们爱情的催化剂,也就是罗曼那优雅的法语腔调,也成了他们关系的风向标。每次争吵后经过几天的互不理睬,多数都是罗曼主动改善关系,而他希望改善关系的信号,就是抄起他在电台工作时的巴黎口音和她说话。罗曼在前年因心脏衰歇病逝前的几天,躺在病床上,上半身用几个枕头垫着,把席琳叫到床前,看着她的眼睛,用加重了的巴黎口音说 "je suis désolé!" ,我很抱歉!席琳没说什么,含着泪的双眼深情地看着罗曼,吻他一下。那一瞬间,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恩怨怨好像都烟消云散了。罗曼留给席琳的是数不清的书,音乐和电影,当然更多的是美好的回忆。从罗曼去世到现在两年多了,每到星期日,席琳会用法文或英文给罗曼写一首诗,登在她的脸书账号上。对席琳来说,互联网也如他们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无线电波。也许某种电波可以把她对罗曼的思念与爱传送给他。
罗曼的病是心脏衰歇。尽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如果罗曼从中年开始注意锻炼与饮食,他和席琳的浪漫故事应该会延长很多。我们下次会说心血管健康和如何避免心脏衰歇。
版权归Vansky所有,转载请标注链接。